3月28日,奶奶離開了我們。
看著躺在冰櫃裡的奶奶,我覺得她好像只是睡著了,但是她再也不會哼著黃梅調了,再也不會站在小板凳上在流理台切菜了,再也不會在家務閒暇時翹著腳嗑瓜子看電視了,再也不會送我到門口對我說小詠啊再來玩兒啊了。
「奶奶三十八年三月跟我來台灣,已經六十八年了啊,她苦了一輩子了啊......」爺爺眼淚一直掉,我只能握著他的手跟著掉眼淚。
奶奶名叫江學清,這件事我直到小學不知道幾年級時才搞清楚。小時候聽爺爺用南京話叫奶奶「學清啊」,我總聽成「秀江」,還以為奶奶叫江秀江呢。
以前過節,我們都會回爺爺奶奶家。坐公車到土牛,從田囉嘓旁邊的巷子走進去。田囉嘓是一家雜貨店,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叫田囉嘓,是店名嗎,是老闆的綽號嗎,還是什麼代表商品嗎,總之它看起來已經開了五百年。昨天去看奶奶途中經過那裡,田囉嘓房子已翻新,雜貨店好像已經不復存在了,倒是巷口另一邊的立旺超級市場還開著,小時候爺爺會帶我們來這裡買義美粽子冰和口紅糖。
走進巷子,會聞到一股豬圈味,我很小的時候爸爸說那裡真的有養豬,後來還有沒有豬不清楚,反正那味道十幾年都在,真奇妙。
然後會經過一塊牆邊種滿朱槿花的地,好像是軍用地。媽媽會摘一朵漂亮的花戴在我頭上。我到今年伍佰唱的釘子花才知道朱槿花的台語這樣講。
繼續往裡走就是爺爺家所在的眷村敦惠莊,有一個很大的籃球場,我和堂表兄弟姊妹們在這裡騎腳踏車,爬籃框架;有一口井,我們在這裡放沖天炮;旁邊的一小塊葡萄田裡有好大的毛毛蟲,非常恐怖。
倒數第二個巷子的第一家就是爺爺奶奶家,家有八口,分配到的地在眷村裡算是比較大的,有漂亮的紅色對開大門,每年爺爺都會重漆。還有一個好棒好棒的院子,種了好多種植物,直到現在我在園藝店或花市看到某些植物我還會唸一下,啊這爺爺家以前有種。我在某個過年時在院子一隅埋了一隻死掉的小鳥,還幫它做了墓碑,而被爺爺罵,說大過年的做這種不吉利的事幹嘛。院子裡有一顆好大的芒果樹,每到夏天爸爸都會拿著長長的撈竿採芒果,吃到手黃臉黃牙縫塞滿纖維還不罷休。後來因為九二一大地震,爺爺家搬離敦惠莊,我就沒免費芒果吃了,之後總覺得花錢買土芒果好奇怪喔,就算買了吃起來也沒有小時候的好吃。
客廳門口有爺爺做的盪鞦韆,柱子是用空砲管架起來的呢。中秋時在院子裡賞月,爺爺奶奶坐在躺椅上,其他人搬了小凳子出來,大家喝茶吃柚子。我長大才知道其他人家中秋節會烤肉,到底是我們小時候這件事還不流行,還是只有我們家沒有咧。
客廳裡有好多幾十年的東西,櫃子桌椅畫作花瓶,我們每次回去都會打開抽屜看看裡面的東西,現在想想到底在看什麼啊,不都是一樣嗎。過年時人多,大人在廚房圍著圓桌吃年夜飯,我們八個小朋友在客廳茶几吃。吃完領了紅包,大家聚在客廳玩撲克牌,或是玩紅白機。
奶奶會做那種放在小塑膠袋裡的綠豆冰,每次回去都要開冰庫看看有沒有,剛好吃到總會特別開心,不然來一支枝仔冰也不錯,不過還是奶奶的綠豆冰好吃。印象中奶奶總是在廚房忙碌,大家出去散步時奶奶也很少一起來,以前我以為奶奶不喜歡散步,自己煮飯後才知道為一家人準備伙食真的好費時啊,想必奶奶根本忙得沒空休息,我們才能在下午的散步之後吃到一桌好菜。
奶奶做的蛋餃和滷味是世界上最棒的,奶奶的刀工也是世界上最棒的,堪比大廚,能切出細如髮的豆干絲和超薄的牛腱片。長大後我才發現原來我的左撇子是遺傳自奶奶,她也是左手拿剪刀菜刀,但我的刀工是幼幼班吧,就算過六十年也不會達到奶奶的境界。
這兩年去看奶奶,奶奶變得好瘦,腳也因為臥床而萎縮,整個人縮得好小。握著奶奶的手,真的瘦得像雞腳,皮包骨。就是這雙手做出了那麼多無人能比的好吃的菜。雖然不能起身,不過奶奶的眼睛還是清亮的,眼神是那麼地慈愛。我想多陪陪她,她卻惦記著我還沒吃,一直叫我先下樓吃飯。
奶奶溫柔又慈祥,想到再也看不到奶奶了,真的好難過。希望奶奶能在天堂跟小姑過快樂的天使日子,希望爺爺不要太過悲傷,還能健康好幾年。
我的外婆在我小學時就過世了,外婆也好溫柔,印象中她總是穿著布旗袍,笑瞇瞇的。順道一提,外婆名叫張雪清,跟奶奶江學清蠻像的,我從小就覺得這點真是非常巧。外公十幾年前也走了,外公是山東人,濃眉大眼鼻子好挺,瀟灑挺拔,我還記得他的大手牽著我的感覺。過了這麼久,對他們還是思念無比。
每個人都會經歷長輩過世的傷心痛苦,當這件事臨到自己,到底要多久才能釋懷呢。
或許我們會用電腦,會很多現代的東西,但老人家的經歷、故事、手藝才學,和對子孫那無限大的愛,是我們永遠永遠永遠比不上,不可忘的。
20170628
終於夢到奶奶。
好像回到小時候,大人要我上樓去叫表妹下來吃早餐。
然後我跟奶奶擦身而過。
奶奶笑著看我,沒有說話。
走上樓梯時我哭了,又哭又笑。夢中的我是因為很久不見奶奶而哭,還是知道奶奶過世了,這不過是一場夢而哭呢。
我每天都想念奶奶,居然過了三個月才在夢裡見面。
每一次見面都不會重來。
每一個回憶都不會重來。
每一天都是唯一的一天。
20170907
想起最後兩次探望奶奶,奶奶已臥床,變得瘦弱不堪,皮膚薄得像包著棗仁膏的玻璃紙。
逝去的人不會復生。
事實上所有,所~有我們所愛的人終會逝去。
但我還是清楚地記得奶奶的聲音,只要刻意想聽,就會在耳邊響起。
我真的好怕更親近的爸爸媽媽離開。
但總有一天那一天會來到。
前陣子在YouTube找到小時候聽的漢聲出的中國民間故事,至今半個多月每天都依著農曆日期聽一篇。
好像回到懷念的過去。謝謝爸爸媽媽當時重金買了漢聲的錄音帶。等等等等。